“哦,对。”千花的心突突乱跳,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瓶,“这是鼠耳草做的龙舌丸,健脾开胃的。……还有这个是柏叶、花蕊和茯苓研末调蜜做的,叫做凤花丸,吃一颗白发变黑,吃两颗齿落更生,吃三颗延年益寿——”
他很感兴趣地拿到手中摸了摸,问道:“有治眼睛的吗?”
“呃……这个……没有。”千花窘了,这才想到这是白天,祭司大人看不见。他手里没像往常那样拿着一根盲杖,所以她也忘记了。但她看见他唇边滑过一抹笑意,大约是拿她开玩笑,那颗紧张的心顿时安静了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“千花。”
他的表情一片茫然,显然已经不记得她了:“找我有事?”
千花心里有点委屈,也不好提醒,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,道:“千花特地过来请大人赐福。”
“我给你赐福,你送我两瓶凤花丸可好?”他道。
“千花以为大人的赐福是免费的。”
“那就一瓶?”
千花跺了跺脚:“为什么别人求您赐福您二话不说就赐了,我求您赐福就要收费呢?这不是贿赂么?”
“哇,好小气。”
他笑了,一看就是逗她开心的。随即伸出手轻轻地在她头顶上摸了摸,“祝你生意兴隆,财源滚滚。”
千花站起来,痴痴地看着他,将两瓶凤花丸塞进他的手中:“给。”
“多谢。”
“大人……喜欢垂钓吗?”
他摇头:“不大喜欢。”说罢脸微微一偏,脸上笑意更浓。
祭司大人的笑真美,千花看呆了,过了片刻才知道他并非冲自己笑,而是冲着不远处的一个蓝衣女子而笑。那女子捥着袖子,露出一双细瘦的胳膊,正与莲花三姐妹开心地射覆,笑声如银铃在千花耳中叮当作响。
不知为何,她觉得很刺耳,很放肆,不敢想象有谁敢在祭司大人附近笑得如此豪放。
蓝衣女子大概是赢了,手里拿着两串铜钱,拎着裙子喜滋滋地跑过来道:“贺兰,我赢了!我赢了!看,好多钱!”说罢将铜钱弄得哗哗作响。
千花打量着蓝衣女子,发现她长相平凡、头发黄、个子矮、一脸的营养不良,笑起来没心没肺地像个弥勒佛。
“这位姐姐会做草药,送你两瓶凤花丸,拿着。”贺兰觿将药瓶交给她,女子将身一转,对着千花笑得更加灿烂,“谢谢姐姐!我还没玩够哪,她们在等着我!”也不等贺兰回话,撒腿向树边射覆之处跑去。
此时天色忽暗,空中响了两道炸雷,紧接着暴雨倾盆 、电闪雷鸣。千花从包袱里抽出油纸伞正要打开,见贺兰脸上微变,问道:“子衿呢?”
千花愣了一下,这才明白“子衿”是蓝衣女孩的名字。正要抬眼张望,远处一棵大树下传来几声尖叫,有人叫道:“来人哪!有人被雷击中了!”
地上倒着一个蓝衣女子。
是子衿。
千花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与贺兰觿相遇,都在他心爱的女人去世的那一天,仿佛厄运是自己带去的。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她千方百计地“遇见”他,但每次见到的都是祭司大人忧郁的眼神和失落的背影。
令他失魂落魄的女孩身世各异,相貌,因人狐相隔渐行渐远。
“你有什么办法?”千花心动。
“这座山里有一种草,能够让他忘掉旧情,只爱你一人。”
千花看着云泰,觉得他的话没有说完。
“条件是你答应我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变回狐形。不一定住在五夷山,我熟悉你的气味,总能在山野中找到你。”
她的心激烈地纠结了起来:“多久?多少年?”
“嗯?”
“要我变回狐形多久?”
“永远。”
她的脸白了,凝视着那双狡黠的狐眼,目光变作乞求。若在往日云泰定会心软,但这次他高高地昂着头望向远方,不理睬她。
千花想了想,一咬牙,点点头。
云泰不知从哪里叼来一串紫色的果子,千花吞入腹中,一日之后,身体开始散发一种葡萄酒的香味。
就这样她带着一身的葡萄味儿下了山,却一直没找到贺兰觿。为了信守约定,只得过着半人半狐的生活。野狐的日子十分清苦,在山野中流窜,时而被虎狼袭击,时而被猎人追逐,远不如住在人间守着一爿店安全。最让她不安的是,只要她变回原形,云泰总能找到她。聊着聊着就想亲昵,忍不住会动手动脚,千花完全避不开,只能想方设法地躲着他。
就这么过了五十多年,千花终于在观音湖畔再次遇到了祭司大人。这一次,一切顺利。贺兰觿带她去了桑林,在桑叶的催发下,在葡萄酒的香味中,他轻轻地吻了她。接下来的日子虽还是若即若离,但他已不再居无定所,更不会扮作游方道士终日在大街小巷中穿行。
他在杭城买了一套宅院,决定住下来。在她的守候和痴缠下渐渐迷惑,渐渐遗忘,开始留恋家的温暖。她对他无微不致,悉心奉迎。祭司大人的心其实很软,以她的智慧,抓住一个男人,与他情投意合一点不难。她很快促他定下了婚期。
为了不出意外,千花打通关系去县衙查了方圆百里的户贴,这一带三十年内出生的女孩没有八字纯阳的。尽管如此,她的心仍然忐忑不安。因为贺兰觿从来没送给她自己的魅珠。
她以为在桑林中可以拿到,他没给。
她以为定居杭城可以拿到,他没给。
她以为定婚那天肯定可以拿到,他还是没给。
但这种东西除非赠送,她真不好意思开口要。狐族的婚礼不似人类,两人遇见了,喜欢了,就搬在一起,没有门当户对,不要三书六礼,一旦交换了魅珠就必须从一而终,不能见异思迁。
祭司大人既未向她索要过媚珠,直到定婚也没有交出自己的魅珠。对于狐族这最重要的“换珠大礼”显得毫无诚意。千花心中郁结懊恼,却也没有绝望。女孩子家,吃相不能太难看。何况他已答应娶她,魅珠还会跑掉吗?
也许喝完了交杯酒,就会有的吧。
转眼到了婚期的前夜,两人都很兴奋。一起到天香阁吃了饭、喝了酒,回家路上半醉的千花走路直打晃,贺兰觿只好扶着她。
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来到小镇的主街,眼前忽然一亮,道旁挂满了花灯和纸条,一大群游客聚在灯前猜谜,叽叽喳喳十分热闹。
人多事杂,千花拉着贺兰觿就要走,他却很有兴致地停下步来,拿起一张纸条念道:“少年白发老来黑,有事秃头闲戴巾,凭你先生管得紧,管得头来管不得身。——打一物。”
千花素来不爱读书,加上还有七八分醉意,瞪着眼想了半天,摇头。
“这是笔嘛。”祭司大人捏捏她的鼻子,笑道。顺手又看了一张,念道:“打得重,叫得响,叫得响,越要打。”
千花拍手道:“这个我知道,是小孩。”
贺兰觿道:“为什么?”
千花道:“小孩淘气被爹妈打,越打哭得越厉害。”
“都哭得厉害了,为什么还要打?”
“太淘气啊。”千花认真地说,“我小时候就是这样,总是挨打。”
贺兰觿摇头不信:“我猜是木鱼。”
“小孩。”
“木鱼。”
“究竟是小孩还是木鱼?不可能有两个答案吧!”千花笑道。
忽听身后一个软糯的声音道:“是木鱼,下面还有两句呢。”
两人低头一看,原来那写着灯谜的纸条被人撕了一半掉在地上,上面还有六个字:“无头发,没肚肠。——打一物品。”
果然是木鱼。
两人转过身去,只见一个八、九岁的小女孩,一手拎着兔子灯,一手举着糖葫芦,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。
“哇,小小年纪能识字,不简单。”贺兰觿笑着道,“这道谜算你猜对了,要什么奖励,叔叔买给你。”
女孩子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,过了半天指着他的手腕道:“叔叔,我可不可要你手上的这颗珠子?”
半醉之中的千花听见这话,酒顿时醒了,厉声喝道:“胡闹!”
她的嗓音很尖锐,几乎在吼。女孩子吓得浑身一抖,糖葫芦掉在地上,又是心疼又是委屈,眼泪扑扑直掉,呜呜地大哭起来。贺兰觿蹲下身子,摸了摸她的头,轻轻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小,小桂子。”
“抬起头,让我看看你的脸。”
小桂子抽泣着抬起头,贺兰觿接过她的兔子灯照了照她的脸,用袖子帮她拭去眼泪,目光十分温和。
“别哭了,我给你变个戏法。”他张开右手放在她眼前,一正一反,“手上什么也没有吧?”
她好奇地看着他的手掌,点点头。
他伸手在空中一抓,往她耳边上一摸,摊开时,掌心已多了一枚红色的珠子。
没等千花反应过来,小桂子拿着珠子叫了声“谢谢叔叔”拔腿就跑。一眨眼功夫人影就不见了。
在这一瞬间,空中忽然散发出一道深山木蕨的气味。
千花愣了愣,知道祭司大人刚刚种过香,不禁长叹一声:“刚才是我做梦还是真的?这丫头抢走了你的魅珠?”
他站起身子,淡淡地道:“是我送给她的。”
她气得转身就走,他什么也没说,默默地跟在她身后。回到屋中,千花喝了一杯茶强自镇定、思考对策,却看见祭司大人收拾起了行李。
她的心猛然一沉。
“千花,”他轻轻地说,“我要走了。”
“去哪儿?”
“继续我的旅途。”贺兰觿打开门。
“那我呢?”她虚弱地道。
“你继续你自己的。”
祭司大人推门而去,再也没有回来。